始得西山宴遊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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始得西山1宴遊記 柳宗元

          自余為僇人2,居是州,恒惴慄3。其隙4也,則施施5而行,漫漫6而遊。日與其徒7上高山,入深林,窮迴溪8,幽泉9怪石,無遠不到。到則披草10而坐,傾壺而醉。醉則更相枕11以臥,臥而夢。意有所極12,夢亦同趣13。覺14而起,起而歸。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,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

     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,因坐法華西亭15,望西山,始指異之16。遂命僕過湘江17,緣染溪18,斫榛莽19。焚茅茷20,窮21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22,則凡數州之土壤23,皆在衽席24之下。其高下之勢,岈然窪然25,若垤26若穴,尺寸千里27,攢蹙累積28,莫得遯隱29。縈青繚白30,外與天際31,四望如一。然後知是山之特出,不與培塿32為類。悠悠乎與顥氣33俱,而莫得其涯;洋洋34乎與造物者遊35,而不知其所窮。引36觴滿酌,頹然37就醉,不知日之入。蒼然暮色38,自遠而至,至無所見,而猶不欲歸。心凝形釋39,與萬化冥合40。然後知吾嚮41之未始42遊,遊於是乎始,故為之文以志43。是歲元和四年44也。

一、作者簡介

          柳宗元(公元 773 – 819),生於唐代宗大曆八年(公元 773),卒於元和十四年(公元 819)。字子厚,河東郡人(今山西永濟),出生於長安。德宗貞元九年(公元 793)二十一歲,進士及第。旋守父喪,丁憂在家。貞元十四年(公元 798)二十六歲,博學鴻詞科中榜,授集賢殿書院正字。

          貞元二十一年(公元 804),德宗崩。順宗即位,改元永貞。順宗病重,不能親政;重用王伾、王叔文。叔文又起用柳宗元、劉禹錫、韓泰等推行革新。史稱「永貞革新」。新政剗削方鎮、宦官,遂群起而攻。永貞元年(公元805)八月,順宗禪位太子,史稱「永貞內禪」,是為憲宗。旋即打擊王黨,王叔文貶渝州司戶(今四川重慶),旋賜死;王伾貶開州司馬(今四川開縣)。前後一百八十天,「永貞革新」告終。王黨八人同時被貶,柳宗元貶永州司馬(今湖南永州)、劉禹錫貶郎州司馬(今湖南常德),史稱「八司馬」。

          永州司馬,地是窮山惡水,官是投閒置散。永州十年,母親去世,政治失意,身體日衰,遂沈潛於讀書,寄情於山水。集中五百四十多篇詩文,即有三百一十七篇作於永州,《永州八記》即此時之作。

          憲宗元和十年(公元 815)正月,下詔回京。因武元衡故,又不復重用。三月,任柳州刺史(今廣西柳州),劉禹錫貶播州刺史(今貴州遵義)。柳上書以劉上有高堂,未便到任,願請與易,事稱「以柳易播」。後劉禹錫改遷連州刺史(今廣東連州)。元和十四年(公元 819),大赧召還。十一月初八,詔書仍未至,柳宗元病逝柳州。終年四十七歲。韓愈撰《柳子厚墓誌銘》,劉禹錫寫祭文,並輯錄其集。

          劉禹錫輯本,早已散佚。後來《柳集》,版本眾多而繁雜。宋元以來,善本多達二十餘種,世傳者為四十五卷本。計有雅詩歌曲一卷,文四十卷,詩兩卷,《非國語》兩卷。又外集兩卷。至於《柳集》注釋,南宋魏仲舉彙輯眾說而成「五百家注」本,另童宗說、張敦頤、潘緯三家注有「增廣註釋音辯」本。世傳有宋代「世綵堂本」和明代「濟美堂覆刻本」。

二、背景資料

        柳宗元於元和元年(公元 806)貶至永州。借山水之景色,澆胸中之塊壘。《新唐書.本傳》曰:「既痛斥,地又荒癘,因自放山澤間,其堙厄感鬱,一寓諸文。」山林皐壤,實文思之奧府;況乃心有鬱結,能無作乎?於是屢遊屢記,記遊八篇,即所謂「永州八記」也。前四篇寫於元和四年秋,遊西山後之作;後四篇則是元和七年秋,遊袁家渴、石渠、石澗、小石城山後作。本篇居八記之首,記尋得西山勝景始末,為以後數記張本。《小石城山記》置末,為前記作總結。

        西山,位於永州城西。據《大清一統志》載:「西山在零陵縣西……。自朝陽巖起,至黃茅嶺北,長亙數里,皆西山也。」是登西山,即可俯瞰永州群山。西山聳特,獨超眾類;興懷寄寓,感慨平生;是諸作之由也。茅坤曰:「五嶺以南,多名山削壁,清泉怪石,子厚與山川適兩相遭,非子厚之困且久,不能以搜巖穴之奇,非巖穴之怪且幽,亦無以發子厚之文。」人以地靈,地以人傳,詩人不幸而江山有幸,遂成千古絕唱。

        林紓《文微》曰:「柳州《西山》諸記,外寫山狀水景極肖,內寫平生極悲。」柳氏模山範水,刻鏤眾形,頗能移人之情;故謂「子厚記山水,色古響亮,為千古獨步。」方苞《書柳文後》曰:「柳子厚文,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,縱心獨往,一無所依藉;乃信可肩隨退之,而嶢然於北宋諸家之上。」

三、注釋

1. 西山:位於永州城西。即今湖南零陵。《輿地紀勝》曰:「西山在零陵縣西五里,柳子厚愛其勝境,有《西山宴遊記》。」
2. 僇人:僇: ○粵 [陸],[luk6]; ○漢 [lù]。古戮字。《廣雅》曰:「戮,辠也。」辠,古「罪」字。僇人,即僇民,避唐太宗諱改。《莊子.大宗師》曰:「孔子曰:丘,天之戮民也。」柳宗元貶官永州,故以此自謂也。
3. 恒惴慄:恒,常也。惴慄 :惴: ○粵 [ 最 ] , [zeoi3] ; ○漢 [zhuì] 。慄:○粵 [律],[leot6];○漢 [lì]。恐懼、戰慄。《孟子.公孫丑上》趙岐注曰:「惴,懼也。」《廣雅.釋訓》曰:「慄慄,懼也。」《詩經.秦風.黃鳥》曰:「惴惴其慄。」
4. 隙:空閒時也。
5. 施施:徐行貌。《詩經.丘中有麻》曰:「將其來施施。」鄭玄箋曰:「施施,舒行,伺閒獨來之貌。」施施,或解作喜悅自得之貌,粵音則讀為○粵 [移],[ji4]。
6. 漫漫:不經意也。《後漢書.仲長統傳》李賢注曰:「漫漫猶縱逸也。」
7. 徒:同志、同伴。《廣韻》曰:「黨也。」張衡《思玄賦》曰:「朋精粹而為徒。」
8. 窮迴溪:窮,盡也。迴,迂迴曲折貌。即王維所謂「行到水窮處」。
9. 幽泉:幽,偏遠。泉,泉水。
10. 披草:披,分開。《左傳.成公十八年》曰:「而披其地。」杜預注曰:「猶分也。」披草,撥開草叢。
11. 相枕:枕,以頭枕物。相枕,互相以為枕也。
12. 極:至也。
13. 趣:通趨,向也,往也。
14. 覺:醒也。
15. 法華西亭:《輿地紀勝》曰:「西亭在零陵之法華寺。」永州法華寺西之亭,柳宗元所建。《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》曰:「余時謫為州司馬,官外乎常員,而心得無事。乃取官之祿秩,以為其亭,其高且廣,蓋方丈者二焉。」
16. 異之:其與別不同之處。
17. 湘江:《元和郡縣志》曰:「永州零陵縣,湘水經州西十餘里。」
18. 緣染溪:緣,沿也。染溪,又名冉溪。在今湖南零陵縣西,為瀟水支流。《輿地紀勝》曰:「永州:愚溪在州西一里,水色藍,謂之染水。或曰冉氏嘗閣於此,故名冉溪,又曰染溪。柳子厚更名曰愚溪。」
19. 斫榛莽:斫:○粵 [爵],[zoek3];○漢 [zhuó]。砍伐。榛莽,雜亂叢生之木。榛,《淮南子.原道篇》高誘注曰:「藂木曰榛。」莽,《說文》曰:「茻,眾草也。經傳皆以莽為之。」
20. 茅茷:茷,草葉茂盛貌。《左傳.僖公二十八年》杜預注曰:「茷,草葉多也。」茅茷,茂密之茅草。
21. 窮:盡也。
22. 箕踞而遨:古人坐姿是跪。箕踞,輕慢、不拘禮節之坐姿。即是隨意張開雙腳而坐,形如簸箕。《莊子.至樂》:「莊子妻死,惠子弔之,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」成玄英《疏》曰:「箕踞者,垂兩腳如簸箕形也。」遨,游也。此作觀賞解。意謂隨意而坐,游目四盼。
23. 土壤:土地。
24. 衽席:坐席。衽:○粵 [任],[jam6];○漢 [rèn]。《禮記.曲禮》鄭玄注曰:「衽,卧席也。」
25. 岈然窪然:岈: ○粵 [蝦],[haa1];亦讀作[牙],[ngaa4]; ○漢 [xiɑ̄]。同「谺」,深谷大空貌。《玉篇》曰:「谽谺,山深之狀。」窪,山谷深凹貌。《說文》曰:「洼,深地也。」此言居山頂俯瞰,則平原大地如山坳之深廣。
26. 垤:○粵 [秩],[dit6];○漢 [dié]。《說文》曰:「垤,螘封也。」即蟻窩口堆積之浮土。亦謂土之高者。此言俯視四鄰群山,如同蟻穴一般。
27. 尺寸千里:眼前尺寸之間,實則相隔千里之遙。
28. 攢蹙累積:攢: ○粵 [ 全] ,[cyun4] ; ○漢 [cuɑ́n] 。聚集。蹙: ○粵 [ 速] ,[cuk1];○漢 [cù]。緊迫。累:堆疊。積,積聚。形容山勢之緊迫族聚,層疊堆積。
29. 遯隱:同「遁」,隱藏。
30. 縈青繚白:縈,繞也。繚,纏也。《說文》曰:「繚,纏也。」青,指山。白,指水。意謂青山白水綢繆纏繞也。
31. 際:相連、匯合。《淮南子.精神訓》高誘注曰:「際,合也。」
32. 培塿:培塿,小丘也。培塿: ○粵 [堷柳],[bau6lau5];亦作○粵 [陪柳],[pui4lau5],○漢 [pǒulǒu]。培塿,又作部婁。《左傳.襄公二十四年》曰:「子太叔曰:部婁無松柏。」杜預注曰:「部婁,小阜也。」《文選.魏都賦》李善注引作「培塿」。《方言》曰:「冢,秦晉之間或謂之培,自關而東謂之丘,小者謂之塿。」郭璞注曰:「培塿,亦堆高之貌。」
33. 顥氣:顥,通昊。《漢書.律曆志上》顏師古注曰:「昊天,言天氣廣大也。」又《漢書.司馬相如傳下》載司馬相如《封禪書》曰:「自顥穹生民。」顏師古注曰:「顥,言氣顥汗也。」
34. 洋洋:廣大無涯貌。《詩經.衡門》毛傳曰:「洋洋,廣大也。」
35. 與造物者遊:《莊子.大宗師》曰:「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。」又《天下篇》曰:「上與造物者遊。」意謂與天地合而為一也。
36. 引:取也。
37. 頹然:倒下,酒醉貌。
38. 蒼然暮色:蒼,深青色。言暮色之深沈也。
39. 心凝形釋:凝,聚也。心凝,心神凝聚貌。釋,放也。形釋,形體不受拘束。
40.萬化冥合:萬化 ,萬物。冥合,暗合。冥: ○粵 [ 名 ] , [ming4] ;○漢 [míng]。
41. 嚮:嚮,同向。從前,過往。
42. 未始:不曾。
43. 志:記也。
44. 元和四年:元和,唐憲宗(公元 806 – 820)年號。元和四年,即公809 年。

四、賞析重點

甲、點題

        本文為「永州八記」之總綱。以「始得」二字為全文總冒。林雲銘《古文析義》謂本文,「全在始得二字着筆。」儲欣《唐宋八家類選》曰:「前後將始得二字,極力翻剔。蓋不爾,則為西山宴遊記五字題也。」以「始得」領起眾篇,可見詮題有法。

        全文既在「始得」落想,下筆更將「始得」之意,翻騰起伏,寫得淋漓盡致。孫琮《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》評曰:「篇中欲寫今日始見西山,先寫昔日未見西山;欲寫昔日未見西山,先寫昔日得見諸山。蓋昔日未見西山,而今日始見,則回大快也。昔日見盡諸山,獨不見西山,則今日得見更為大快也。中寫西山之高,已是置身霄漢,後寫得遊之樂,又是極意貴心。」

乙、頂真

        運用頂真,前後頂接,蟬聯而下,促使語氣銜接,略不間斷。如《戰國策》寫荊軻刺秦王一節,曰:「發圖,圖窮而匕首見。……未至身,秦王驚,自引而起,袖絕;拔劍,劍長,操其室。時恐急,劍堅,故不可立拔。荊軻逐秦王,秦王環柱而走。……左右乃曰:『王負劍。』王負劍,遂拔。……荊軻廢,乃引其匕首以提擿秦王,不中,中柱。」此節之「圖」字,「劍」字,「秦王」,「王負劍」,「中」字,都在敍事之緊張處,用頂真格,文句踵接,使迫真情況,宛然在目。

        本文「日與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窮迴溪,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。到則披草而坐,傾壺而醉。醉則更相枕以臥,臥而夢。意有所極,夢亦同趣。覺而起,起而歸。」此段文字,以「到」、「醉」、「臥」、「起」四字頂接上句。此節為輔,意在快速掠過,帶出正文。運用頂真格手法,使文氣緊接,作為「始」字之翻筆,帶到西山。下文寫日落之景,「自遠而至,至無所見」,瞬息變化,緊接眼目。用頂真之法,收一氣呵成之效。

丙、誇飾

        人情物理,有不易以平實為滿足者,其於藝文,尤為顯著。於是鋪辭設色,也有以過分之渲染形容,以愜心快意,收耳目聳動之效。其中以大小,遠近,輕重為誇張,最為常法。觀乎韓愈《柳子厚墓誌銘》曰:「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泣涕,誓生死不相背負,真若可信。一旦臨小行害,僅如毛髮比,反眼若不相識。」其中「出肺肝」之重,與「如毛髮」之輕,誇張映照,則人情盡出矣。

        本文言眼前群山縈環,浩瀚無際。則曰:「尺寸千里,攢蹙累積。」將千里雲山,數州大地,緊縮在眼前尺寸;將大千世界,納諸須彌芥子之中。手法雖誇張,筆力則遒勁。踵之者東坡,於《伏波將軍廟碑》曰:「南望連山,若有若無,杳杳一髮耳。」《澄邁驛通潮閣》曰:「杳杳天低鶻沒處,青山一髮是中原。」青山一髮,詩文兩用,用語倔奇,見東坡之鍾愛;又見大家之筆力所在矣。

丁、借代

        縈青繚白,青是山,白是水。原意為山水糾繆,意甚顯淺;然將詞性轉換,青白原為形容詞,轉作名詞,又借代以山水;如此,則意象加深,多作一層之想。此法謝靈運優而為之,若「青翠杳深沉」、「蘋蓱泛沉深,菰蒲冒清淺」者,俯拾即是。柳學大謝,此中消息,最為明白。陳石遺以為「自是警句,甚可法也」。

戊、選字

        柳宗元熟讀群書,是能選詞用字,能避熟套。文中以「榛莽」代「草叢」;「榛」字,用《淮南子.原道訓》之「木處榛巢」。「莽」字,用《左傳》之「暴骨如莽」。以「茅茷」代「蓬蒿」;「茅」字,用《詩經.七月》之「晝爾于茅」。「茅茷」,用《左傳》之「使茅茷代之」。又用《左傳》之「部婁無松柏」,以「培塿」易「小丘」。曾國藩嘗謂「漢魏人作賦,貴訓詁精確」,柳文亦當之無愧。所以然者,精熟群書而已。足見讀書寫作,為不二法門。

己、聲音

        姚鼐《與陳碩士書》曰:「詩古文要從聲音證入。不知聲音,總為門外漢耳。」說本其父姚範《援鶉堂筆記》,云:「朱子謂韓昌黎、蘇明允作文,敝一生之精力,皆從古人聲響處學。」曾國藩《日記》亦曰:「作文以聲調為本。」劉大魁《論文偶記》更謂:「近人論文,不知有所謂音節者,至語以字句,則必笑以為末事。此論似高實謬。作文若字句安頓不妙,豈復有文字乎?但所謂字句、音節,須從古人文字中實實講貫過始得,非如世俗所云也。」舉例以明之。

        「岈然窪然,若垤若穴」二句,見音韻使用之精練。岈、窪,平聲麻韻。垤、穴,入聲屑韻。上句全用平聲,下句全用入聲。平聲高亢鏗鏘,入聲短促急咽。兩句之間,抑揚起伏。岈、窪為陰平,然字為陽平。垤、穴為屑韻,若字為藥韻。一句之中,高下抗墜,自成音節。岈、窪,二字開口。垤、穴,兩字閉齒。其驚訝奇異之狀,緊張興奮之情,不待說明,全以聲音表現無遺矣。大家文章,所以一字不苟也。

        「心凝形釋」一句,見鑄字工夫。本句四言,由「心凝」、「形釋」兩詞構成。「凝形」二字同聲異義,凝為動詞是虛,屬上;形為名詞是實,屬下。而中間「凝形」二字,既是同音,容易連讀。如此,則文意之停頓,與音節之組合,似斷實連;以文意讀,是「二二」句式;以音節言,則有「一二一」讀法;做成錯落變化。即如韓愈之「蠅營狗苟」句,是文家之擅弄狡獪也。工夫熟練,不着痕跡,故沈德潛《唐宋八家讀本》謂本文,「蒼勁秀削,一歸元化,人巧既盡,渾然天工也。」

庚、文章立言得體

        歐陽修《與尹師魯書》曰:「每見前世有名人,及到貶所,則戚戚怨嗟,有不堪之窮愁,形於文字,其心歡戚無異庸人。」用以儆戒師魯,身雖貶謫,勿作怨尤之語。一則自失身份,一則因私忘公。遯世無悶,朝乾夕惕,是聖人之教;造次顛沛,豈能或忘。立言得體,為作文首要之務。

        柳宗元此文,立言最為得體。雖懷抱利器,致大康於民,垂不滅之聲;然永貞革新失敗,坐廢棄置,復任無望;身處絕域,仍無怨天尤人之言,窮愁嗟怨之嘆。既為待罪之身,「為僇人」,實事也。外放之人,動輒得咎;故其言行,有如臨深履薄,「恒惴慄」,實情也。寥寥二語,不著痕跡,卻寫得涼沈痛,而無卑儉寒乞之相。「其隙也」,更是先公後私,知所後先;可以杜悠悠之眾口,可謂立言有體。聊聊三句,雖非文章主意,卻得立言之體要。大家文章,小心謹慎如此。知乎此,方可與論文。

辛、文章本於性情

        趙執信《談龍錄》曰:「文中宜有人在。」方東樹《昭昧詹言》曰:「詩中須有我。」韓愈《答劉正夫書》曰:「若聖人之道,不用文則已;用,則必尚其能者。能者非他,能自樹立,不因循者是也。」是以文家,獨有資稟,獨有遭遇,著之於辭,必有其性情,必有其面目。

        歐陽修《梅聖俞詩集序》曰:「凡士之蘊其所有,而不得施於世者,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,外見蟲魚草水木風雲鳥獸之狀類,往探奇怪;內有憂患感憤之鬱積,其興於怨刺,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,而寫人情之難言者。」尹師魯《答鄭州通判韓宗彥寺丞書》曰:「若夫廢放之人,其心思以深,故其言或窘或迂,或激或哀。」憂讒畏譏,滿目蕭然,感極而悲者,常人之性情面目也;至於特立獨行,出類拔萃者則不然。

        黃山谷云:「隨人作計終人後,自成一家始逼真。」蓋自成一家,方可立言,才能自樹立,其文乃可傳諸天下後世。史稱柳宗元「少精敏絕倫,為文章卓偉精緻」;韓愈謂其人「儁傑廉悍,踔厲風發」;豈有隨人作計之理。雖遠謫廢置,卻無寒蟲之悲鳴,寡婦之泣號。其情雖悲,其氣卻壯。故其寓目之景,非慘霧愁雲,非迴腸曲水,而見「西山之怪特」。其人崖岸甚高,所見者亦是孤高。此陶淵明遊斜川,望曾城,而有「傍無依接,獨秀中皋」之意也。獨立不倚,此君子之強也。西山之怪特,就是「傍無依接」;「獨秀中皋」,就不與培塿為類。「永州八記」,始於西山;記地歟?記人歟?西山之怪特,因文而傳;詩人之特立,因文而顯;真是翰墨可為勳績,辭賦直比君子者也。

壬、文章借喻寄意

        何義門《義門讀書記》謂本文:「中多寓言,不惟寫物之工。」林紓《古文辭類篹選本》,即詳言其寫景一段文字,實為學道之寫照,曰:「未始知山,即未始知「道」也。斫莽焚茅,除舊染之污也。窮山之高,造「道」之深也。然後知山之特出,即知「道」之不凡也。不與培塿為類,是知「道」後遠去群小也。悠悠者,知「道」之無涯也。洋洋者,挹「道」之真體也。無所見猶不欲歸,知「道」之可樂,恨已往之未見也。於是乎始,自明其投足之正。」

        章士釗《柳文指要卷二十九》論「日與其徒」至「皆我有也」一段,是借寫景物,而寓其胸懷之廣,品格之高,曰:「此與莊子言,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。有人己及知足不知足之別,無他,攘天下之美以為己有,在思想上非盜跖無從得其全面。人不論品高質粹至於估等,孔丘盜跖之真消息,固無往而不相通。由前之說,凡美皆拒斥;由後之說,凡美皆豪奪。天下唯通人如子厚,始解潛移此相反之極思,使進入別一高華之境以相成,而自養,而樂育人。」既然詩無達詁,文章多義,何嘗不然?林、章二說,雖失之鑿,然亦具啟發者。

癸、文章讀書中來

        顧炎武《日知錄》曰:「近代文章之病,全在摹倣。即使逼肖古人,已非極詣;況遺其神理,而得其皮毛者乎?」蓋譏誚明人摹倣耳。文章不經摹倣,安能脫化?故姚鼐曰:「近人每云作詩不可摹擬,此似高而實欺人之言也。學詩文不摹擬,合由得入?若初學未能逼似,先求脫化,必全無成就。」曾國藩《家訓》曰:「作文宜摹倣古人間架。揚子雲為漢代文宗,幾於無篇不摹。即韓歐曾蘇諸巨公之文,亦皆有所摹擬,以成體段。」苦口婆心,皆為平實之語,而無欺人之大言。故凡學文者,其始必力求與古人相似,從古人證入;未有不知書而能奢言創作者也。

        至於學文之道,姚鼐《與陳碩士書》曰:「學文之法無他,多讀多為,以待其一日之成就,非可以人力之速也。」又曰:「大抵文字須熟乃妙。」王夫之《夕堂永日緒論.外編》曰:「欲除俗陋,必多讀古人文字,以沐浴而膏潤之。」讀書要熟,則一切姿態變化,皆從熟字生出也。故林紓《柳文研究法》論柳宗元文曰:「柳州精於小學,熟於《文選》,用字稍新特,未嘗近纖;選材至恢富,未嘗近濫。麗而能古,博而能精。」柳宗元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,嘗論其學文之道,「本之《書》以求其質,本之《詩》以求其恆,本之《禮》以求其直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斷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動。」探本之道,原自《五經》,即劉勰所謂「文原於經」也。固知未有遺棄《五經》不讀而能文者也。其次又要旁推交通,「參之《穀梁氏》以厲其氣,參之《孟》《荀》以暢其支,參之《老》《莊》以肆其端,參之《國語》以博其趣,參之《離騷》以致其幽,參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潔。」柳文出於經史百家,故能矯訛翻淺,生峭壁立,棱棱然使人生慄。宜乎章士釗曰:「柳子厚山水記,似有得於陶淵明沖淡之趣,文境最高,不易及。古人文章,有雲屬波委,官至神行之象,實從熟處生出。所謂文入妙來,無過熟也。」文章之道,積學儲寶,古今無異辭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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